山风呜咽卷着初冬的寒意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锐的哨音。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连绵起伏的丘陵上空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巨大抹布。
通往石坳村的山路蜿蜒曲折被连日阴雨浸泡得泥泞不堪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粘稠的黄泥死死扒住鞋底仿佛要将人拖入地底深处。
张二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得透亮的深蓝色夹克衫沾满了泥点裤脚早已被泥浆浸透沉甸甸地裹在小腿上。
冷风刀子似的刮过他瘦削的脸颊颧骨冻得通红。
他肩上挎着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面塞着教案和几本从县城旧书摊淘来的、封面卷了边的参考书。
他走得急鼻翼翕张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小玲已经连着三天没来上课了。
那个总是坐在教室第一排靠窗位置沉默得像块石头眼神却亮得惊人能把黑板上的每一个字都“吃”进去的女孩。
她的座位空着像张开的黑洞无声地啃噬着张二蛋的心。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比这山风更冷比这泥泞更沉。
他问过同村的孩子只得到含糊的“她家有事”、“她爹不让来了”的回答。
石坳村藏在更深的山坳里十几户土坯房子像被随意丢弃的灰色石块散落在贫瘠的山坡上。
张二蛋循着记忆终于找到小玲家那栋最破败的土屋。
低矮的院墙塌了大半用几根歪斜的树枝勉强支撑着。
院门是几块朽烂的木板拼凑的斜斜地挂着在风里发出“吱呀”的呻吟。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芦花鸡在湿冷的泥地上无精打采地刨食。
土屋的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旧报纸破了几个洞像盲人无神的眼睛。
门敞开着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劣质烟草味和草药苦涩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张二蛋的心猛地一沉。
他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下屋内的昏暗才看清屋内的景象。
小玲的父亲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得脊背佝偻得像张弓的中年汉子正蹲在低矮的门槛上。
他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袖口和领口油亮发黑膝盖处打着厚厚的补丁。
他嘴里叼着一根自己卷的旱烟劣质的烟丝燃烧着发出刺鼻的气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浑浊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缭绕在他沟壑纵横、写满愁苦的脸上。
那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里冰冷的泥地仿佛要望穿一个无底的深渊。
听见脚步声他迟钝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认命般的绝望。
他认得张老师。
“张老师……”小玲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枯木。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蹲麻的腿想站起来却只是徒劳地晃了晃身子。
张二蛋赶紧上前一步跨过低矮的门槛走进屋里。
屋内光线更加昏暗唯一的窗户透进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和角落里堆放的杂物轮廓。
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来自屋子中央那个用几块砖头架起的简易炉灶上面正熬着一个黑黢黢的瓦罐咕嘟咕嘟地冒着微弱的白气。
然后张二蛋看到了小玲。
她蜷缩在屋子最里面靠墙的阴影里坐在一张三条腿的破板凳上(另一条腿用半块砖头垫着)身上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旧棉袄。
她低着头长长的、枯黄干涩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双手死死地绞着衣角那粗布衣角几乎要被绞烂了。
“叔”张二蛋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路跋涉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焦急“小玲……她好几天没去学校了我……我过来看看是不是病了?” 小玲爹又狠狠地吸了一口旱烟那呛人的烟雾似乎能暂时麻痹他心中的苦楚。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狭小破败的屋子里回荡带着无尽的辛酸。
“张老师……”他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沾着沉甸甸的绝望“不是娃不想念书……娃她……她懂事啊……”他抬起粗糙得如同老树皮般的手抹了一把脸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动却被他倔强地憋了回去。
“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巴、指甲缝里嵌着黑垢的解放鞋鞋尖已经磨破了一个洞。
“她娘……”他用烟杆指了指那个冒着苦涩热气的瓦罐“去年冬天落下的病根一直不见好躺炕上大半年了抓药……就是个无底洞……”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击垮的无力感。
“下面还有俩小的”他朝屋子更暗的角落努了努嘴张二蛋这才模糊地看到在堆着破烂被褥的土炕上蜷缩着两个更小的、瘦弱的身影似乎睡着了。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地里那点收成交了公粮剩不下几颗……”他又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痛苦地起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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